发错号了……捂脸
秦观死了。
那是个草木葳蕤的盛夏,风在枝叶间肆意穿梭,叶影斑驳光尘相和。
他怔怔地看着铜镜里自己青春重现的容颜,半晌方才回神。
远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静立许久。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秦观,也不催促。只是任他穿过长廊庭院,徒劳地伸手去扶前来祭拜的家人,又试图给悲痛的好友拭去眼泪。
泪珠穿透手心,在青石砖上摔成了碎片。
“走吧。”秦观眼神茫然地转过身,朝那二人粲然一笑,却红了眼眶,“多谢二位愿等我这几时,在下已经心满意足了。”
冥界和凡间没什么两样,只是进去要渡一条河。岸边有人持篙而立,距离太远,勉强能看出其身着青衣,正在把玩着什么。白无常告诉他,那就是摆渡人。他们负责将逝者魂魄送入冥界,又送他们在特定的日子返回阳间。
“据说他生前是个文人,和你也算得上同行。”白无常朝他眨了眨眼,神色促狭,“判官说此人清姿隽逸,风流倜傥,可惜几乎没人看见过他长什么样。希望你们生的投缘,若能让他摘了斗笠,好让我也饱饱眼福。”
旁边的黑无常突然动了。
他一路上未曾开口,连情绪波动也少见,因此此刻动作格外显眼。只见他伸手拉过白无常,不轻不重地拍了那人一掌:“毛病。”
白无常立马就不乐意了,他转身瞪了黑无常一眼,叉腰作怒气冲冲状。
“好你个黑鬼,说你爹我有毛病?逆子该打!”
秦观默默撤了两步,以免被误伤。
“二位这是又吵起来了?”
秦观循着声音看去,两位无常虽一路吵嚷,但也没误事,渡口已在面前。摆渡人斜倚在树上,斗笠掩面,语带笑意。一手轻拈竹篙,十指修长骨节匀称,被翠色衬的莹白如玉,“你看看旁边这公子,都让你俩吓着了。”
秦观:???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上了船,那人反而寡言起来,只是偶尔拨动两下船篙,令小舟稳在水上。
河上无风,秦观的思绪逐渐随着小舟波动的幅度而渐渐静下。他嘴唇微动,最终还是开了口:“阁下可曾见过一位词家前辈,其人姓柳讳永,字为耆卿。”
“柳七?你打听他作甚?”摆渡人手下动作顿住片刻,随即恢复刚才的熟稔。
“在下仰慕柳前辈已久,如今此番,便想拜谒一面,以论诗书。”秦观生性内敛,极少直白表达自己情感。他略微移开视线,十指收拢抓紧袖口,只听那人悠悠道来:“巧了,柳七其人是出了名的踪迹难觅,秦学士不如随缘分而行。”
“多谢阁下提点。”
此后一程无话。到了地府,秦观倒也不急投胎。苏门四学士中他走得最早,自是放心不下其他人。更别提摆渡人透露出柳永并未投胎的消息,他便住在故友烧来的小院里,无官无职一身清闲。
他在冥界各处闲逛,与市集穿梭,与文坛前辈论道,同时也不忘打听柳永的消息。只是得了美酒时,总要在渡口边等那摆渡人同饮。
“说起来,还不知阁下名讳。”
“免贵姓景,家中排行第三。”
那人轻掀面前白纱,举杯浅酌,半副清逸绝世的面容便撞入秦观眼中。伊人眼含笑意,顾盼生辉,瞳眸一转便是无边风流。偏生生得欺霜赛雪眉拢远山,薄唇弯起时却如姑苏河畔春水新涨满山绣桃。
扬州十里东风,不及此间惊鸿一瞥,片刻光华。
秦观怔愣片刻,随即白纱落下阻隔视线。
分明四野俱晦,他却被流光打了眼。
“为何倾慕于柳七?”那人放下酒杯,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秦观也不急着答话,只是弯了眼,笑道:“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
“景三公子可曾听闻《煮海歌》?少游甚细此诗,只觉至真至性,最是动人。”
“旁人爱柳七都爱什么《雨霖铃》《八声甘州》,你倒是特殊。”摆渡人愣了片刻,随即摇头笑笑,再无言语。
第二年,摆渡人便送来了一个熟人。
正是苏轼。
故人重逢,自是百感交集。心头思绪万千,出口时却堵在唇边,唯有热泪盈眶。
“先生……”
叙旧片刻,二人方才想起向摆渡人道谢。苏轼打量那人半晌,犹疑着问了一句:“敢问阁下贵姓?”
“免贵姓景。”
“原来是景前辈,您通身气度不似常人,倒让子瞻想起师祖旧识。”苏轼像模像样地朝人做了个揖,道,“是子瞻唐突了,前辈莫怪。”
摆渡人思量片刻,轻叩两下竹篙:“苏子瞻啊……你师祖可是晏相?我与他倒也称不上旧识,萍水相逢见过几面罢了。说到底,要不是来了这冥界,我们也没什么交集。不过他和他徒弟分别的早,和你年岁差的也大,怕是欧阳永叔告诉你的。”
沉默,是今晚的忘川河。
“正是家师……”苏轼蓦然怔在原地,他直直看着那人,半晌,方才发出一句颤颤巍巍的问话。
“柳,柳七?!”
“哎呀,说漏嘴了。”摆渡人,不,柳永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一手扶住额头。语调散漫却也从容,带着两分懊恼,八分笑意,“这下可要吓到晏相的好徒孙了。”
旁边的秦观可当真是如遭雷击,不知想起了醉里哪些话语,面上泛起红晕。
也许是怕面前两人吓得不彻底,柳永又悠悠补了一句:“晏相生前对我可是没一句好话,但他这徒重孙倒是可爱——看在我也算你前辈的份上,这孩子借我带几天?”
苏轼张口就想拒绝,却看见秦观的脸,心头顿生无语,只得腹诽不断。最终只得道一声罢了,随二人去。
“前辈为何……?”
柳永转身弯了眸子,竖指虚点在人唇前笑道:“就当是你我有缘,莫要再问了。”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官家子弟禁读柳词”,仍能有人对之报以喜爱。亦或是孤身一人走了很久,突然发现有人在身后看着你,支持你。
“秦少游,我且问你。”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怨,还是不怨?”
秦观怔住片刻,随即答道:“不怨。”
他一身月白衣衫,正如其人。
淡然,舒朗,温润皎洁似天边明月。
“那便是了。”柳永弯着一双桃花眼,笑的沧桑,却也开怀。
不过是浮世三千,各有所求。
他仍记得那天,自己新官上任体察民情。纵然游历多年,但那盐民劳苦生生撞入眼中的时刻,心脏还是忍不住抽痛。
恍若重锤砸于心上,疼,真是疼啊。那十年青楼醉里歌舞升平红绡帐暖的梦都被砸成了粉末,什么爱啊恨啊怨啊抗争啊不甘啊在切身处地的民生疾苦下变成一堆毫无作用的废纸。疼得他想哭又不能哭只能做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他宁可不求功名利禄弃了曾经折磨他半生的东西 ;他宁可去求曾经看不上他的人;他宁可洗掉前半生所有脂粉花酒去写民生疾苦……
他的铺陈和音律曾是为了描写盛世清平美人如画,如今却付于盐民哀嚎。
《煮海歌》出世。
疼吗?
疼。
怨吗?
倒也不怨。
到最后,还是他亲手埋葬了那个自己维护半生的“柳三变”。
拂袖而过,也便如此。
那些少年意气终究是比不过家国天下,只不过午夜梦回,惊觉有人久久望着自己,总感觉心尖酸软。
其实这不是他和秦观第一次见面了。柳永心想。
早在很多年前,苏秦二人牵马郊游,路过一处坟头。青草连绵,风吹过便翻涌成了海。苏轼带了几壶好酒,兴致上来,也随口说要祭拜一下此处有缘人。
酒液入土,香气氤氲。
秦观细细地擦拭了墓碑,赫然“柳七之墓”几字入眼,他愣住片刻,随即起身行了礼。
“前辈在天有灵莫要见怪,家师性子热忱,多有叨扰。”
他静静地飘在旁边支颅看着二人,良久,方才带了点笑意。
“晚辈秦观,表字少游,甚喜前辈一曲《煮海歌》,若他日得以与前辈相见,必将好好讨教。”
那是柳永听过最动人的告白。
“前辈?”
回忆与现实重叠,他看见远处的秦观回眸朝他弯了眼。
光风霁月,笑语晏晏。端的是淮海居士三分清雅高洁,苏门中人几许温良如玉。他一字一顿,却又温和至极:
“前辈,少游前来赴约。”
“讨教您一首《煮海歌》。”